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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友社】
人到老年

荊棘

陳老搬進「安老園」的那個冬天下午,我們員工正忙得人仰馬翻。先是為健忘的牛老太找她不知放在哪兒的老花眼睛,接著是安撫囔着要回家的李老太,又在喜歡偷東西的吳老太抽屜裡找到一大堆遺失已久的內褲,同時那對姓趙的冤家夫婦吵個不停,幾乎快動手打起來了。我們正忙著勸架的時候,陳老和他的兒子走進來,陳老仰着頭噘着嘴就是不吭聲。他兒子後來跟他道別他也偏頭不理睬。在這兒工作多年的吳媽就鐵嘴斷定:「你瞧吧!準是個難纏的!」
「安老園」在南加州,是個專住中國人的養老院,裡面的老人,必須還能走動能自己上廁所洗澡清理,不能臥床不起全靠人照顧。這兒的飲食是中國式的,員工也是中國人,大多是從大陸來沒有工作許可證的非法移民。院長是個護士,她只是掛個名字,實際工作由我主管。我在這兒也工作一年多了,只是這些員工依老賣老不怎麼把我這年輕人放在眼裡。
陳老的兒子疚愧地告訴我們:「如果不是沒有辦法,誰會送自己的父親到養老院?我這父親一向有牛脾氣,自從母親死後我們簡直拿他沒辦法。我們夫婦都上班,孩子整天在學校,在家時也不肯說中文。我們住的地方很僻靜,沒有中國人。父親整天一個人也實在寂寞。他耳朵不好,偏偏不愛戴助聽器,跟他說話,他愛理不理的,常引起誤會。我太太很氣他,說他故意裝聾作啞。他眼睛也看不清,記性又差,放東西在爐子上煮煮就忘了,幾乎把房子燒掉。這次,還是鄰居看到屋頂上冒的黑煙把他救出來,廚房都被煙熏黑了。哎!他一人在家實在太不安全。」
陳老八十五歲了,一張國字臉佈滿輪軸般深刻的皺紋。我幫他把衣物收拾在他的房間,告訴他這兒的情形。他嘆了一口氣,操着濃重的山東口音聲音宏大地說:「人老了真是沒意思,兒子也不要俺了。養兒育女一輩子落到這個地步。」
聲音雖然嘶啞卻是中氣十足,從他那乾癟彎曲的身體發出,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,好像他原是個堂堂七尺大漢,不知怎麼人被縮小了只剩下一個聲音。
第二天清晨,餐廳一片喧譁,我跑去一看,陳老正大聲與吳媽爭吵。我好不容易叫大家都停下來,一一詢問這才弄清楚事由。原來陳老嫌蛋太鹹了,吳媽說吃別的小菜就是,陳老耳聾聽不清,兩人聲音越吵越大,鬧成一團。這時王老太拖着嚴重風濕的腳,一拐一斜地從廚房走過來,遞給老陳一盤炒蛋,柔軟的蘇州口音說:「試試儂炒的蛋還可以吧?!」
老陳沒碰面前的蛋,盯着王老太:「這兒怎麼要你這樣老的廚子?」
王老太也不在意,抿嘴一笑:「儂也在這兒養老,有空就幫幫忙,好玩嘛!」
老陳這才道了謝,埋頭吃蛋。
我看局面已經擺平,決定逗逗老陳:「你的耳朵不好,為什麼不載助聽器?」
「你們有耳朵的人不懂,人是很奇怪的,看到俺戴耳機,人人扯着喉嚨對俺吼,生怕俺聽不見,轟得頭都要炸裂了。可是俺不載耳機,人人說話就像蚊子嗡。」
「那還不好辦,你載耳機,可是不把它打開,人家聲音大你也好聽到。」我以為出了個妙計。
「可是俺年歲大了,弄不清俺是戴了耳機還是沒戴。戴了也不記得是開的還是關沒開 --- 這種洋玩意,俺就是搞不清。」
我們大家都哈哈笑起來。陳老又說:「其實耳閉也有好處的,俺不高興聽的就裝作聽不見,誰也把俺沒辦法。」
說這話時陳老的眼睛閃出調皮的光芒,不再像是個八十五歲的人。我覺得這位山東老先生實在耿直可愛,給「安老園」增加了幾分生氣。
我在這兒有時也感沮喪。這些老人大多死氣沉沉,除了吃睡以外每天只是呆呆地瞪着電視機,對別的事毫無興趣,好像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了。偏偏這種老人才是員工心目中的好人,有生氣的老人就被員工嫌。生與死好像並不是斷然分明的,死亡像是貼在我們身邊自我們生下來就繼承的一個陰謀,在我們不知不覺之中隨時侵蝕我們。早在壽終正寢以前,人就一點一滴地死去,生命力像蒸汽般漸漸消失。我工作在這些老人中,深深感到死亡正在不聲不響地進行。我也不了解他們的親友為何這麼吝於探望他們,為什麼不來分享他們還有幾分知覺和意識的時刻,一定要等到他們死後才盛大地悲悼。如果在生時歡欣地相聚,死亡真是用不著悲悼的。
到了這個年紀,老人的性格成了堅定不移的化石,各有各的獨特脾氣。譬如八十歲的金太太,她對一切事物都斤斤計較,總覺如果她不明察秋毫,人家一定會佔她的便宜;從早餐的包子花捲到她房間的衛生紙,她第一句話總是:「你怎麼少我一個?」還有位鍾小姐,這位老小姐最愛說的字是「不」,無論跟她說什麼,她衝口而出的總是「不」。我們私下說笑話,當年男友追她,她一定是「不」字說太多了;要跟她約會,她說「不」;要吻她,她說「不」;要跟她結婚,也說「不」,所以終身未嫁。六十八歲的牛老太還算年輕的,可是記性已經沒有了,整天在找她的眼鏡手錶。有天她的假牙不見了,所有的員工找遍了「安老園」,最後在她的抽水馬桶裡找到。假牙怎麼會跑到抽水馬桶裡去呢?是否牛老太把抽水馬桶誤以為洗面池?這我們就永遠不知底細了,只當作「安老園」每天層出不窮的妙事之一。有時牛老太根本不知道她自己的名字,身在何處,她的語言能力也逐漸衰退,情形再嚴重我們也照顧不了,她必需搬去專門照顧失智病人的養老院。
這中間還有整天腰酸背痛的錢太太,你如果問她好,她會像螞蟥般黏著你談她的病痛;雖然嘆着氣談這些每次都不相同的病狀,語氣中卻帶着炫耀,好像她有副特別嬌弱出眾的貴體,所以才能得到凡夫俗子無緣遇到的毛病。吳老太卻是個陰森如老鼠的老婦人,特喜歡順手牽羊把些饅頭包子﹑醬油瓶﹑花生米,甚至人家的衣服褲子都往她的房間搬。每次牛老太丟了東西,我們都趁吳老太不在時去她房間搜查,常常發現大宗意外的贓物。好在吳老太只偷不守,我們把東西拿回去她也不知道。
這兒的女人佔絕大多數,這是女人壽命比男人長的結果。這兒只有兩對夫婦,看來,我們慣例祝福新婚夫婦「白首偕老」的效果並不高。其中一對彼此從不交談,形如陌人;另一對姓趙的剛剛相反,整天爭吵不完還不說,還要把外人拉進去主持公道。由此看來,「白首偕老」也不一定是什麼好事。
八十歲的王老太是我私下偏愛的。王老太的頭髮稀疏得像是隨風可去的棉絮,說起話來輕聲輕氣一口蘇州吳儂腔。她患嚴重關節炎,手指關節腫大,腰身痀瘻行動不便,一天要吃好幾顆止痛藥,有時她痛得下不了床。可是她很少抱怨,總是溫和待人接物。看到我們忙也喜歡幫幫小忙,把碗筷擺上桌,或是到廚房洗洗弄弄。雖然別的員工嫌她礙手礙腳,私下也對我抱怨,我總覺得工作也是種治療方法,人不作事就廢了,所以我不願阻止她。
新來的陳老成了這兒唯一的單身漢。他的身體還算硬挺,精神也還不差,很快就適應了這兒的生活。我想他的迅速適應與王老太也不是沒有關係。自從那次炒蛋事件之後,他們就成了好朋友,每天早上,陳老等王老太一起進早餐。他們同出同進一起看電視,一起散步,每晚陳老彬彬君子把王老太送到她的房間門口。他們不知怎麼有那麼多好談的,整天喁喁細語,山東腔夾雜在蘇州腔裡,引人側目。
員工打趣他們,說些什麼::「陳老,你有女朋友了;你小倆口子可真親熱呢!」
王老太只是嬌羞地笑,陳老則呵呵大笑。這些他都聽得見,他現在天天載助聽器,從不忘記。
背地裡張媽吳媽都在說:「你看這陳老,真是人老心不老,不知在打什麼主意。」
春天到的時候,這四季如春的南加州處處飛花,「安老園」的庭院也變得花團錦蔟。陳老每晨早起,在院子打太極拳。他說多年未打有些生疏,一些早起的老人看他顫顫巍巍地打得起勁也跟著打,弓著腰僵硬地動的王老太始終是他最忠實的徒弟。陳老興致大發,打電話叫兒子把他的毛筆硯台送過來,在餐廳練起字來。他的字也寫得顫顫巍巍,跟他的太極拳一個樣子。
「人老了真沒意思,」這句話已經成了他的開口禪。「當年一手宋徽宗的瘦金體,現在手都不聽使用了。」 他又呵呵大笑:「俺這輩子都拿蟹字文沒辦法。你瞧瞧這毛筆字寫得彎彎曲曲,可不像英文?」
他像小孩子一樣弄得一臉一身墨汁,後來又不小心把一硯台的墨打翻,作清潔工的劉二嫂很不高興,幾乎以辭職為威脅,我只好禁止他再繼續練字。
不許他練字陳老就整天和王老太牽手散步,握手談天或依偎沙發看電視。王老太的風濕好一陣子沒發作,陳老也再不說兒子拋棄了他讓他在這兒等死的話。我也很高興,覺得這個春天「安老院」有份難得的新氣氛,所以完全沒有料到陳老和王老太兩家人的反應。
王老太的女兒來的時候是個星期六的上午,當時陳老和王老太正在庭院牽手散步。王老太的女兒看到他們一下子愣住了,臉色很不好看,也沒招呼陳老就把媽媽帶出去了。下午她們回來時兩人都板着臉不說話。王老太的女兒找到我跟我單獨談話。
「那位老頭是什麼人?」她是個中年職業婦女,在做地產生意,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。
「哪位老頭呀?」看她氣勢洶洶,我故意裝作不知道。
「就是 ---嗯-- 就是拉我媽手的那位。」很勉強地說出來,好像說了這都丟了她的臉。
「啊!你是說陳老先生。他才來三個月,以前是個軍人,在台灣還教過書,是個蠻好的老先生。」
「我看他心術不正,不知在打什麼斜主意。」說着她的怒氣沖上來:「你跟他說明白,休想佔我媽便宜。我媽年紀這麼大,頭腦不清,容易被他騙。我作女兒的可不能讓她吃虧上當……。」
「你母親會吃什麼樣的虧?上什麼樣的當?兩個老人作作朋友,彼此有個慰藉不是蠻好---」
我的話未說完就被她打斷:「陳老先生住哪間房?離我媽房間有多遠?你們這兒的房間又沒有鎖,實在不安全。我看這位先生不是好人,我告訴你,我把媽媽交給你們,出了事你可要負責。」
她氣沖沖地走出去。她顯然很認真,因為次日我就收到院長的電話,說晚上千萬不能讓男人到女人的房間。王太太的女兒以要請律師來告我們為要挾,務必小心。
兩週以後,陳老的兒子也來看爸爸,正巧陳老和王老太依偎在沙發看電視。隨後陳老和兒子單獨在院子談話,兩人聲音都大,我們都聽得清楚。兒子說老子糊塗了,不知羞,怎麼隨隨便便跟別的女人要好。陳老說,俺是你的老子不是你的兒子,你把俺丟在這兒等死,無親無故的,俺交個朋友作個伴難道也不可以?
兒子說:「我是為你好,要你在這兒安心休養。你才來三個月多,怎麼就跟這女人搭上了?多丟人的事!你怎麼對得起媽媽地下之靈?」
「俺哪一點對不起你媽?她如果知道俺在這有個人談天作伴,在墳墓裡也安心。」
「唉呀!你真是老糊塗!」
兩人也是不歡而散。
陳老悶了幾天,繃着臉 一人打太極,誰也不理。悶到後來大概也受不住了,跑來找我述苦。
「人老了真沒有意思。還沒完全死掉,就不當俺是人了。俺的兒女要咱們到美國,咱們就把台灣的房產都賣了,親朋好友的根都切斷了,搬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美國,俺不懂洋文,是話不會說也聽不懂的啞子聾子,不會開車是沒腿的跛子。後來老伴也過去了,俺眼睛看不清耳朵也聽不清,住養老院乖乖等死,這就不丟兒孫的臉吧!」
陳老消沉了好一陣,也沒跟王老太太來往,一人悶聲不響,助聽器當然也不載了。「安老園」的人愛看熱鬧,眾議紛紛說陳老這下該安份下來吧!
陳老又跑來找我抱怨:「人老了真沒意思啊!俺真不甘心,俺剩下沒有多少日子了,為什麼不能作俺想作的事?為什麼不能把這最後的日子過得快活一點?俺的兒女把俺丟在這裡,難道俺在這兒還要被他們管?」
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,只有聽他述說:「林小姐,你們年輕人不會了解咱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人心境。俺躺在床上,看著黑夜,數着時間,知道自己一點點走進盡頭,身不由主滑進無底的黑暗。俺好想依偎一個溫暖的身體,一個活生生的人,一個還會說話的聲音……。俺好想感到自己還沒完全死去。林小姐,你別以為俺多麼齷齪,俺八十五歲了,不是想的那個了……。」
我馬上警惕起來,想起院長的話:「陳老,你晚上千萬不能進別人的房間,知道嗎?聽得見我的話嗎?你有戴耳機嗎?不然我的工作就完了。這兒有規定,只有接了婚的夫婦才能同床共眠的。」
「只是這麼說說罷,俺不會到王太太的房間去的。]他算是聽見我說的話了。
沉思了半響,陳老突然提高聲音說:「其實,就是俺跟王太太結婚又有什麼不對?結了婚就沒有人管咱們牽手不牽手,住不住在一起了。你說是不是?」
我震驚了一下,八十五歲的老先生和八十歲的老太婆要結婚,當然是聳人聽聞的花邊新聞。可是再一想只要當事人願意,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?
「是啊!如果你們兩人願意的話,共度生命最後一程也是美好的!」
陳老一下子振奮起來,又戴上助聽器去找王老太,他喋喋不休地想說服王老太,可是王老太一直婉言拒絕。日子慢慢從夏轉成秋,南加州的秋季還是暖和宜人,只見路旁人行道邊的紫薇樹錠放出細碎的萬紫千紅。這時王老太才同意下來。
這成了我們園內的大消息,員工暗地把這當作笑話說,當他們倆的面也忍不住揶揄幾句:什麽陳老寶刀未老哦!什麽王老太二度春哦!
那位大陸來的劉二嫂就說:「這真是從沒聽過的事啊!這麽老還要結婚!」
我就問她大陸老人是否都是被兒女照顧,受到尊敬和孝養。
「這也要看啊!我們家鄉沒有養老院,別的地方好像也不多,老人都是子女奉養。如果老人能看得動孫子,能幫助家事,子女是願意奉養的。通常老人還有房子或一點積蓄,子女住在一起也會照顧父母。可是有的老人什麼都沒有,又作不了事,被子女趕出家門的事也常聽到。」
「人家不說話呀?」
「人家當然會說話。可是說又怎麼樣?他們既然狠心把父母拋棄在街頭,還怕人家說?」
「這樣看來,大陸也不是老人的天堂。」
「老人在哪裡都沒有天堂。所以我現在要努力存點錢回家,有了錢子女才會孝敬。我看將來的一代問題更多,一家只有一個小孩,這孩子長大要養父母倆,結了婚的夫婦就要養雙方四個老人了。養不起的話,這些老人要往哪兒去?」
一個天高氣朗的秋天上午,王老太的女兒旋風般捲 進「安老園」,滿臉緊繃誰也不理,把正跟陳老聊天的王老太一手扯住,直奔她的房間。吼聲從房間洩露出來:「妳這大年齡要結婚,發瘋了!這個姓陳的是騙子,知道我有錢,妳被人騙了都不知道!妳知不知道妳在這兒每月要花我多少錢!你要結婚就結吧!今後妳就當沒我這個女兒!自己去付妳的月費!那位姓陳的幫妳付也好!」
王老太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見:「我的錢呢?那麼多錢交給妳!」
一連串的吼叫馬上把王老太的聲音蓋住:「妳還有什麼錢!這麼多年下來錢早用光了!妳自己去結婚好了!今後我不管你了!就當沒我這女兒罷!」
旋風捲出「安老園」後,王老太在房間哭泣了一整天。
隔了兩天陳老的兒子和媳婦,還有女兒和一個美國夫婿從外地趕來把他接出去。他回來的時候神情頹喪,像是打敗了仗,一人呆在院子裡生悶氣。
「你跟家人商談了些什麼啊?」我有意打破他的沉默。
「不是商談,是談判,正確的說是審判。」老先生一股怨氣沖出來:「白養了這些狗兒女,他們倒成了我的老子,罵我沒廉恥道德。這些受了現代教育的怎麼這麼迂腐?這麼不開化?看不得俺有點慰藉。如果我要結婚,他們就跟我斷絕往來。」
「他停了一下又說:「一到美國他們就把咱們的錢拿去,說要為咱們存起來。現在才知道錢早被他們偷空,然後跟美國政府說慌,說咱們赤貧如洗。多年來俺以為拿的政府養老金其實是貧民救濟金。他們說我一結婚就連救濟金也沒有了,真是成了無家可歸的赤貧。」
他們倆都變得沉默,坐在一起沒什麼好說的,當然結婚的事再也不提了。陳老的身軀彎得更厲害,太極拳也不打。隨著天氣轉涼王老太的風濕發作,痛得她下不了床。她實在該轉進那種加護的養老院,我們這兒沒有人手扶她上廁所,為她洗滌清潔,老陳就成了王老太的護士,伺候她的清潔。看到一個老人戰戰兢兢地照顧另個老人,我滿心感動。
陳老對我說:「俺是個舊時代的人,內人照顧俺一生,俺還以為是她該了我的,是她應該做的,不高興時還雞蛋裡找骨頭地挑剔。可憐,辛苦一生她也走了,俺從沒跟她道過謝。現在俺才明白,男女是一樣的,丈夫和妻子也是平等的,誰也不該誰。俺的內人那樣照顧俺,是愛俺,願意為俺操勞。俺現在照顧王太太也是心甘情願,倒像是在照顧我以往的內人,就算是補償以往的不是吧!」
幾個寒流輪番襲來,南加州也冷起來,冬風刮着落葉一片蕭條。園裡好幾個老人患上感冒,咳嗽不停。這在一般人是小事,可是老人的抵抗力弱,一病下來難得復原,而且還會引起併發病,所以我們很擔心老人得了傷風感冒,也怕傳染到別人。
王老太的傷風一直好不了,最後轉成了肺炎,我們跟她的女兒聯絡,決定次日送她去醫院,大家不說也明白,這次她搬出去再也不會回到「安老園」了。陳老戴著口罩陪在王老太床邊,神情恍忽地握著她的手,癡癡地凝視她睡着的臉。
次晨我一早起來,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王老太。我驚訝地發現陳老衣著整齊地俯在她身上,晚上男人不可進女人房間的指示馬上跳進我腦袋。再仔細一看,原來他們兩人都已經死去。我趕快依照規定打電話給我們的院長和我們專任醫生強生。
強生醫生立刻趕到,他 一邊檢查一邊問我:這是對夫婦嗎?我說不是,這對寡婦鰥夫在這兒偶遇,一見鍾情想要結婚,可是兒女堅決不肯,本來女的就要搬去醫院了,今天是他們生離的日子,不料變成死別。
強生醫生診斷女的死因是心臟衰竭,很可能女的先死,男的痛心之餘心臟病發做。他惋惜地看着這對老人說:「這倒像是現代的羅密歐與茱麗葉!能夠同時死去也是一種幸福!」強生醫生簽了死亡証書就走了,他前脚剛走院長後脚也趕到了。她一見眼前的情況就怒氣衝天地對我低聲吼叫:「告訴過你男人不可進女人房間的!」我知道我馬上就得捲鋪蓋走路了。
趁大家還沒起身,我們把陳老搬回他的房間。我們倆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,才好不容易把陳老塞到推椅,推進他自己的房間,再使勁把他搬上床鋪;真不知道他那幾根瘦骨頭怎麽會這麼重。就這樣,陳老穿着他平日的衣服,連襪子鞋子也沒脫,平穩地躺在床上,再不會興波作浪。我們把被子整整齊齊地鋪在他身上,床單也拉得平整沒有皺紋,一切中規中舉,以待孝子賢孫來嗚乎哀哉尚饗。
本文原載聯合報副刊1990-09-12 與 09-13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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