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聞/廣告搜尋


No Image
網上讀報
Read
e-Edition

黃頁廣告導覽
Chinese Yellow Pages Ads

分類廣告導覽
Classified Ads

English Section

【文友社】
東引憶往

周愚

(一) 決心
民國六十三(1974) 年夏,我自三軍大學空軍學院畢業,由於受了軍中指參(指揮參謀之簡稱) 教育,一般來講,畢業後都會被派較高階或較高層次的工作,我也不例外,原是中校參謀官,畢業後被派為中校中隊長,階級雖相同,但由幕僚變為主官。尤有甚者,我是被派到東引前線空軍雷達中隊的中隊長,不但是一個中隊的主官,且是含空軍高炮部隊、空軍監聽中心、駐東引空軍連絡官在內的全島空軍最高指揮官。
而我的權責之大,更與我小小的中校階級不成比例。因東引與大陸隔海相望,「共匪」在浙江、福建幾個基地的飛機一起飛,最先偵測到的就是我們。如果「匪機」出海,是否要下令我機起飛攔截,由我決定;如果「匪機」更進一步有向台灣進襲之跡象,台灣是否發放警報,也由我決定。
這兩件事,聽起來輕鬆,但事實上是,如果我的判斷錯誤,該起飛攔截而沒有起飛,或是不該起飛而烏龍起飛,都是要受軍法審判的。至於發放警報,那就更嚴重了。據說以當時的情形,如果台灣遭受一次空襲警報,全島停電、停工、停學,商店停業,民眾疏散,陸海空三軍備戰或起飛迎戰 …… 光是金錢上的損失,在那個年代就以憶計,人心士氣的打擊,更是無法估計的。也就是說,如果我作了錯誤的決定,不該發而發了警報,台灣就會遭到這麼大的損失,那豈是僅僅把我撤職查辦所能善後得了的!反過來說,如果該發警報而未發,或是延誤了發放的時機,台灣遭到了空襲和轟炸,那我便是貽誤戎機,這個罪名的那個字,是我不敢寫出來的。
至於是否起飛,起飛時機;是否發放警報,發放的時機,就憑我的判斷力和決心而定。而容許我判斷的時間,是非常短暫的。回顧我從投筆從戎起,受的基本教育、飬成教育、指參教育,都是告訴我們指揮官的決心是否正確,是影響戰爭勝敗的最大因素,何況我那時下決心是否正確,影響的絕非僅僅是一場戰爭的勝敗,而是台灣全島的安危呢!我自己在想,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來下這麼大的決心,那便是所謂的「養兵千日,用兵一時」,我甚至可在戰史上留名了。
(二) 生活
我按時抵達基隆碼頭報到,隨即登上海軍「雲台」號交通艦。那時台海雖已久無戰爭,但也未宣布停戰。為了安全,船都是夜間啟航,清晨抵達,而且是先到馬祖,卸載完畢後再到東引。由於我是中階軍官,尚能分配到一個床位。但是,說來奇怪,我這個空軍,儘管在天上無論怎樣翻滾、俯衝、螺旋,我都如履平地,但在海上,風浪一大,我就受不了了。我一夜都未曾合眼,好不容易敖到天亮,到了馬祖,卸載後繼續開航,下午到了東引。東引並無碼頭,須用小艇接駁上岸,頗有陸戰隊搶灘登陸的味道。
缷任中隊長是我的學長,他自駕吉甫車到岸邊接我,在路上,他向我說了些隊上的概況,把經驗傳承給我。告訴我兩件最棘手的事,一是東引雨少,全島缺水,尤以冬天為最;二是官兵平均三至四個月才能休假回台灣一次,因此大部分人都覺生活苦悶,更有少數情緒不穩,要我先有心理準備。
雷達中隊在東引島最高處,吉甫車爬到山頂,到了由我掌管的隊部,學長當晚便乘來船返回台灣,這座小山便成了我的天下。全隊官兵兩百多人,還有三隻狗。官兵對我這個新長官自然是必須服從,而那三隻狗,即使是初次見我,對我也非常友好,不停摇尾表示善意。但第二天有兩位友軍人士來我們隊上洽公,三隻狗則對他們狂吠不停。後來我的副中隊長告訴我,狗兒會認顏色,只要是穿藍色制服的空軍,牠們就知道是自己人,即使第一天剛報到,便對他們非常友善;看到穿草綠色制服的陸軍,就會狂吠。狗兒真是聰明呀!在外島,狗是受保護的,因為牠們是天生的最佳警衛,是「水鬼」(「共匪」的蛙人)的天敵,也是自己人最忠實的朋友。
我不是個喜歡搞「新官上任三把火」的人,但剛到任,也不得不到各處看看,以瞭解全隊情況。戰備第一優先,自是不在話下。此外,不僅民以食為天,軍更要以食為天,廚房是我必須要看的一個重點,當我看到水缸裡的水是渾濁的黄綠色,還夾雜著許多棉絮般的苔藻物時,我問:「吃的水在那裡?」坎事兵答:「這就是吃的水。」後來我知道,在全島中心的最低處,有一個蓄水池。島上難得下一次雨,逢到下雨,高地山間的水就流入蓄水池,未經過任何過濾或消毒處置,各單位立刻要開大卡車帶著水箱去搶水,去晚了就搶不到了。下一次下雨,又不知要等到何時。
外島前線都要有三年的戰備儲糧,推陳出新,所以我們吃的都是三年前的陳米,每一碗飯裡平均至少有十幾個黑色小米蟲。在那裡即使有錢也買不到什麼好菜,有些陸軍單位自己飬豬,每當他們殺豬,就會打電話來,問我們要不要買半隻,踫上這種機會,我們就可加一次菜。
東引與台灣之間的交通船每月三次,每次總會有幾人輪休回台灣,也有幾人假滿由台灣回來。輪到休假的人,大家都對他投以羨慕的眼光;回來的人,則又開始下次休假漫長的等待。交通船每來一次,全隊官兵期待的另一件事,就是會帶來信件。那時沒有電腦,沒有現在瞬間即達的伊妹兒,也沒有手機,電話又只是軍用電話,不能私用。個人與台灣間的連絡,靠的全是將近一個月才能往返一次的信函。東引屬軍郵,船一到,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到岸邊去取信。收到信的人,無論家書、情書、朋友的來信,都是對苦悶生活最好的慰藉。
東引的冬天很冷,卻也是產黃魚的季節,但數量並不多,要買到並不容易。有次我休假回台,一位士兵出去買了一尾三斤多重的大黄魚,用塑膠袋層層包緊,告訴我放在行李包裡絕對不會漏出水來,並且天氣冷,也絕對不會壞。我無法婉拒他的好意,竟真的把新鮮魚放入行李包,回到台北,魚也果真仍然新鮮。直到今天,每當我又吃黃魚時,我就會想到當年那位士兵的袍澤之情。
(三) 命令
最近看到報上的消息,國軍駐守南沙太平島的官兵,每月有兩萬元(台幣) 的額外津貼。但當時的東引,距台灣雖比南沙近得多,生活條件卻相差無幾,但卻沒有分亳津貼。
中隊長的官階不高,看似權很大,其實是責很大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一天二十四小時,分分秒秒都處於戰備狀態。在那裡生活那麼苦,沒有週末,沒有娛樂,遠離家人。這麼說,一般人對這個工作是否喜歡呢?可不可以拒絕不去呢?這是完全不成問題的問題。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,對於命令,是必須無條件百分之百接受的。尤其是,在那個年代,軍人不像現在有申訴的管道,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民意代表,也沒有在野黨。
但略為合乎人情的是,派到那裡是屬輪調制度,一年期滿就調回台灣。我在那裡的一年,天天想到是否要攔截「匪機」,時時耽心會不會發放警報。
事實上,台灣已有四十幾年沒有攔截過「匪機」,六十幾年來更從未發放過警報。兩千三百萬人安樂生活,歌舞昇平。民眾可以投票選自己喜歡的人當市長、當總統;民意代表可以關說,並且既可自肥,也可砍他人的獎金;學生可以安心讀書,但也可以佔領國會和官署。台灣能够像今天這樣,就是因為有我這種階級並不高,薪水也不多,吃那種米,喝那種水的人,夜以繼日地在外島守著的緣故。



回上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