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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友社】
當時只道是尋常

張純瑛

歲入四月,前院兩株海棠樹正在展現她倆一年中最美的姿色,比朝霞還要明豔三分。又是一個鶯飛草長的春天,然而,除了鳥聲啁啾此起彼落,久久沒有一輛車或一個人經過門前,明淨齊整,無處不飛花的社區,瀰漫著廢墟般死寂詭異的氣息。
這不是歲月靜好,我知道,窗外的世界正在分崩離析。將張愛玲那段名言中的「時代」更改為「新冠病毒」,百分之百貼切地道出當前的情勢﹕「新冠病毒(時代)是倉促的,已經在破壞中,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。」
這恐怖的破壞,完全就像朋友傳來那則摘自某部電影片段的視頻﹕一群人坐在餐廳的長陽台上,欣賞對面的雪山,從峰頂到谷底皆覆蓋著一層皚皚厚雪,粉妝玉琢煞是美麗。突然,峰頂冒出一蓬白色煙霧,「啊,雪崩!」眾人驚呼。崩雪旋即擴散下滑,席捲斜坡上的積雪,聲勢越滾越大,由白煙化為翻騰巨流。滑入谷底後,坡上的崩雪繼續追過來堆疊,不斷累積升高,終於形成百丈滔天的白色海嘯。眾人起先睜大眼睛觀望著難得一見的奇異景象,嘖嘖稱奇,等他們意識到崩雪沒有停止趨勢,正朝著他們奔騰而來,紛紛拔腿逃跑,已經太遲了………
歷史上從來不缺瘟疫,但都侷限於某一地區。現代交通便捷,全球化融合四海為一家,新冠病毒透過旅人傳遞,星火燎原般迅速散布各國。全球化也造成眾多國家錯綜複雜,你泥中有我,我泥中有你的生態關係,新冠病毒不但威脅到芸芸眾生的健康,也嚴重傷害了世界經濟。影響之廣大深烈,可謂史上空前。它,更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。
面對前所未有的突發變局,人們處在憂懼的當下,面對不知道伊於胡底的未來,沒有人不懷念新冠病毒爆發之前的歲月,那,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年頭了。
那時候,經濟情勢大好,失業率很低,人力市場呈現事求人的榮景。人們雖然早出晚歸辛勞工作,得到的報酬足以支付生活開銷,還有追逐夢想的空間,計畫為新添的嬰兒換一棟更大的房子,送子女上大學……;晚上和周末,且去酒吧喝一杯,或上健身房運動,或和逾萬坐得密密麻麻的球迷嘶聲吶喊為球隊加油,去電影院看一場新推出的電影,到劇院欣賞一齣歷久不衰的歌劇或舞台劇,參加一場投資講座或文藝沙龍。
那時候,人們常搭乘飛機出外旅行,遍遊世界名勝;不時上郵輪大吃大喝;在擁擠的地鐵和巴士上共通聲息;夾在人貼著人的潮流裡逛大街,共同跨年迎接元旦;超級市場內你捏捏番茄,我碰碰黃瓜,蔬果上殘留著群眾的體溫;算帳時我給你紙鈔,你找我銅板,錢幣上交疊著眾人的指紋。
那時候,人們見面,初識者握手,好友則擁抱;義大利人不但擁抱成團,還要彼此互貼臉頰,不這樣無以表達他們的相見歡。
那時候,你可以隨時去探望年邁父母,而住在外面的兒女也隨時可以帶著孫輩回來和你共進晚餐。與朋友把酒言歡,促膝長談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從未想到誰會把病毒帶給誰。
那時候,人們聽到你打噴嚏,會友善地送上一句祝福﹕「上帝保佑你。」聽到有人咳嗽,不會嫌惡地彈起來跳開。如果你發燒咳嗽喉嚨痛身體痠疼,吃兩片感冒藥,放心地昏睡幾天,自然就會痊癒。
那時候,日子過得忙碌平淡,生活中或許有些煩惱,或許不盡如意,卻無所畏懼,沒有疑慮。感覺氣悶時,可以呼朋喚友出去吃吃聊聊。如果沒有甚麼朋友,那也無妨,去購物中心了無目的隨意走走,讓熙來攘往的人氣沖淡你的寂寞,溫暖你的孤獨。
現在,已經被「居家避疫」法令軟禁於家數週之久,不知道何時能夠獲得自由,天天從各種媒體上聽到驚心動魄的疫情發展,收到群組裡散播的鋪天蓋地謠言和警告。人人看似安居於固若金湯的堡壘內,實則過的是李清照<聲聲慢>的日子: 「尋尋覓覓(找手機、眼鏡) ,冷冷清清(大家躲在屋裡) ,悽悽慘慘戚戚(疫情報導驚心動魄) ,乍暖還寒時候,最難將息……」
最近經常縈繞於心的另一首詞,也與李清照有關,是納蘭性德的<浣溪沙>﹕「誰念西風獨自涼?蕭蕭黃葉閉疏窗。沉思往事立殘陽。被酒莫驚春睡重,賭書消得潑茶香。當時只道是尋常。」納蘭性德在此首詞內,借用李清照和夫婿趙明誠「賭書消得潑茶香」的典故,回想昔日和髮妻的生活瑣事,充滿濃郁的追懷和惋惜。
好一句「當時只道是尋常」! 原來在新冠肆虐世間之前,我們都曾經擁有那麼飽滿的幸福和自由,卻都以為和空氣一般稀鬆平淡。在這人人待在家中「西風獨自涼」的非常時刻,誰不對「當時只道是尋常」的種種生活中的確幸,泛起恍若隔世的緬懷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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